第二十八章 白衣下的暗语
仁济医院的消毒水味混着煤烟味钻进鼻腔,王龙裹紧长衫坐在候诊椅上,右手按着小腹,额头上覆着层冷汗,这是他连续第五天来急诊室,每次都用不同的病症当幌子,从急性肠炎到痛风发作,病历本上的诊断记录已经攒了厚厚一叠。
穿白大褂的护士推着治疗车经过的时候,铁盘子里的注射器碰撞出细碎的响声,王龙的目光落在第三张病床,那里躺着个穿中山装的男人,正用《申报》盖住脸,报纸边缘露出半截钢笔,是 “渔夫” 常用的派克牌,笔帽上的划痕与那老伙计那支分毫不差。
“下一位,陈志明” 分诊台的护士扬了扬病历本,搪瓷牌在风中晃出 “内科” 二字。
王龙起身时,中山装男人突然咳嗽起来,报纸滑落的瞬间,他看见版面上的 “海燕” 专栏被红笔圈着,文章标题《冬瘟防治》的 “瘟” 字少了点,这是组织约定的紧急暗号。
内科诊室的百叶窗半开着,穿白大褂的女医生正在那里低着头写病历。
“哪里不舒服?档案管理员?经常伏案工作吧” 她的钢笔在纸上划出沙沙声,笔尖在 “职业” 栏停顿了一下。
“最近总头晕,怕是血压高”王龙的南京口音里带着刻意的虚弱,他解开衬衫领口,露出锁骨处的蚯蚓形疤痕,这是东北抗日时被日军军刀划的,也是验证身份的最后凭证。
女医生的钢笔突然顿住,镜片后的目光在疤痕上停留半秒,随即恢复如常,“先去验个血,三楼左转”
检验科的玻璃柜里摆着排试管,红的黄的液体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光,确实有点瘆人,王龙攥着化验单排队时,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,军靴碾过地砖的节奏像把钝刀,是死去的赵刚的手下,军绿色制服的袖口沾着雪渍,显然刚从外面进来。
“陈先生也来看病?张主任说你最近总请假,是不是身体不舒服?” 特务的枪口在大衣下顶出模糊的轮廓。
“难道生病也要报备?” 王龙的化验单在掌心攥出褶皱,南京口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愤怒: 他故意把 “报备” 二字咬得很重,余光瞥见一位穿白大褂的女医生正站在走廊尽头。
“这位先生,你的化验单拿反了”女医生走过来的瞬间突然提高声音。
“收缩压有点高,跟我来注射室”听诊器线在王龙手腕上绕了两圈,橡胶管贴着皮肤的地方传来轻微的震动,是摩斯电码的节奏:三短三长三短,国际求救信号,其实是 “跟我来” 的暗语。
注射室的门刚关上,女医生就扯下听诊器,是海燕,她拉开抽屉,里面藏着本《外科学》,书页间夹着张上海地图,黄浦江沿岸用蓝笔标着密密麻麻的十字,“每周三下午四点,来住院部 302 病房,找 3 床的李阿婆换药。”
“安全吗?”王龙的手指在 “302” 上点了点,窗外的雪越下越大,特务的身影在玻璃上晃来晃去。
“李阿婆是苏北来的难民,儿子被国民党抓了壮丁,绝对可靠”海燕推了推眼镜。
紧接着海燕又从药箱里摸出支青霉素,“这是新的密写药水,用醋化开才能显影”
走廊突然传来喧哗声,钱立的吼声撞在墙上:“搜!仔细搜!” 王龙迅速将地图塞进长衫内袋,海燕则把密写药水注入青霉素瓶,橡胶塞盖好的瞬间,特务踹开了门,军靴在地板上踩出凌乱的响。
“这位是党部的陈先生,高血压需要注射降压药” 海燕的声音冷静得像结了冰。
“你们要搜查病人?警备司令部有规定的”只见海燕举着注射器的手稳如磐石,针尖在灯光下闪着冷光, 特务的目光在药瓶上转了圈,最终悻悻地退了出去,军靴声渐渐消失在楼梯口。
王龙走出医院时,雪已经没了脚踝,他拐进巷口的烟纸店,买了包 “美丽牌” 香烟,老板递烟时,指尖在他手心敲出三长两短,是 “渔夫” 教的仓库暗号,代表安全,玻璃柜后的镜子反射出巷口的动静,两个穿短打的汉子正盯着医院大门,棉袍下露出半截枪托。
周三的住院部弥漫着熬药的苦味,王龙提着水果篮走进 302 病房,李阿婆正坐在床头纳鞋底,顶针在阳光下闪着光。
“后生来看我这老婆子?” 她的苏北口音裹着艾草香,线团滚到王龙脚边,里面藏着张字条,“今夜十二点,外滩 17 号仓库,取新电台”
海燕推着治疗车进来时,李阿婆突然剧烈咳嗽,俯身听诊的瞬间,将个牛皮纸包塞进王龙的水果篮。
“阿婆肺部有杂音,需要做个胸透,陈先生能帮忙推下床吗?” 海燕的听诊器在老人后背停顿片刻,然后对王龙说道。
电梯下降的瞬间,王龙听见海燕在身后说:“胸透室的 X 光机坏了,去地下室修,”
铁门在面前缓缓打开,潮湿的空气裹着机油味涌过来,几个穿工装的工人正在检修管道,其中一人缺了颗门牙,是 “渔夫” 的侄子阿福,去年在码头炸军火时被弹片崩掉的。
地下室的工具箱里藏着部电台,阿福的手指在发报键上跳动,摩斯电码的滴答声像 “渔夫” 修鞋时的敲打声
“组织让你查国民党的冬防计划,说是要在苏州河布水雷”
王龙的钢笔在笔记本上划出 “水雷” 二字,突然想起东北林区的冰层下,也曾藏过抗日联军的炸药。
离开医院的时候,暮色已经漫过黄浦江,王龙提着水果篮走过街心花园,看见钱立的黑色轿车停在冬青丛后,车窗里的烟头明灭不定。
王龙突然拐进旁边的教堂,弥撒声混着管风琴声从彩绘玻璃后飘出来,穿黑袍的神父正在分发圣餐,银盘里的饼块上印着个极小的 “鱼” 字。
忏悔室的隔板后传来海燕的声音,带着刻意压低的沙哑:“每周三的《申报》‘海燕’专栏,我会用红笔标出安全屋地址”
然后用钢笔在《圣经》上划出痕迹,“下次接头带份民国三十一年的《吴郡志》,管理员老周会接应你”
王龙走出教堂时,雪又开始下了,他摸了摸内袋里的电台零件,金属的凉意透过衬衫传过来,像 “渔夫” 未凉的体温。
街角的邮筒旁,卖花姑娘正将支白菊插进路人的口袋,花瓣上的水珠在灯光下闪着光,是新的联络信号,代表情报已安全送出。
党部档案室,王龙将《吴郡志》放在第三排柜,书页间的电台零件发出轻微的响。
李梅的身影突然出现在门口,浅蓝布衫换成了黑色旗袍,手里捧着杯姜茶。
“陈先生脸色不好,驱驱寒,听说你常去仁济医院,那里的王医生医术不错” 她的指甲在杯沿划着圈,言语中意有所指。
王龙接过茶杯的瞬间,听见她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:“钱立在医院布了眼线” 姜茶的热气模糊了镜片,他突然明白这个总在摇摆的女人,始终在用自己的方式传递消息,就像冰层下的潜流,从不张扬却从未停止流动。
深夜的电台开始工作时,王龙将冬防计划的要点发了出去,电键的滴答声在空屋里回荡,像无数牺牲者的心跳在共鸣。
他想起海燕诊室里的百叶窗,那些漏进来的光斑拼出幅破碎的地图,而他和新联络员就像两只海燕,在国民党统治的风暴里,用翅膀划出隐秘的航线。
窗外的雪停了,王龙将密写药水藏进《吴郡志》的夹页,那里还留着 “渔夫” 的半截修鞋刀。他知道,新的联络才刚刚开始,那些未竟的使命,终将在无数个这样的冬夜里,被一双双接力的手,传递到黎明到来的那一刻。
第二天清晨,王龙在《申报》的 “海燕” 专栏看到红笔标记,在 “防治冻疮” 的文章旁,有个极小的 “3” 字,代表今晚三点,有紧急情报要送。
党部的晨会上,张诚的雪茄烟烧得只剩下烟蒂了,眼神有些深渊。
“最近医院那边不太平,说是有**在那接头” 张诚的金戒指在桌上敲出轻响,眼神环顾四周。
王龙的目光扫过全场,看见钱立的嘴角勾起抹冷笑,军绿色制服的口袋露出半截手铐,他们还在怀疑,却始终抓不到证据,就像冬天的河流,表面封着冰,底下的水却照样在流。
散会后,王龙故意在走廊与李梅相撞,文件散落的瞬间,他听见她说:“302 病房的李阿婆今早被转走了” 声音轻得像叹息,却在他心里掀起惊涛骇浪。
但当他抬头时,看见女医生正提着药箱从党部门前走过,金丝眼镜反射的光在他脸上停了停,像在说:“别担心,新的安全屋已经备好。”
王龙弯腰捡文件的手稳如磐石,他知道,只要还有人在坚持,这条潜伏之路就永远不会断,就像 “渔夫” 说的,他们这些人,就像水里的鱼,水面上的网再密,也总能找到游过去的缝隙。而他和海燕,就是两条最懂得在暗处穿行的鱼,带着信仰的微光,游向黎明前的上海。
